文/江鸟医生
上篇:神的拆毁
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。如果完全忽略历史,就难以正确对待人生。所以弟兄姊妹,不要忽略我们以往的历史。我希望弟兄姊妹能知道一点上世纪中国基督徒的遭遇,所以想分享我个人的经历,供各位主内肢体参考。
我没有什么奇特的经历,我所谈的是神在我的失败软弱上显出祂的怜悯和能力。我将我的人生分成三个阶段,呈现在大家面前,每个阶段二十五年。在第一个二十五年中,我重生得救,在第二个二十五年中,我经历了种种苦难拆毁,软弱失败;第三个二十五年,我回转在神面前,开始学习事奉。
第一个二十五年
1、我要主耶稣的爱
我从小生长在一个基督教的家庭,参加各种礼拜堂的活动。每逢家中有重大事件,父母总会邀请牧师来家中主持祷告。然而,在我的记忆中,这些仪式似乎就是基督教的全部,当时我对信仰的真正内涵一无所知。
1950年我二十岁,在圣约翰大学攻读医预科。我发现校园里有一群与众不同的同学。他们待人特别诚恳,充满爱心,性情温和友善。后来得知,他们都是基督徒。那时,学校还允许组织聚会,他们经常张贴布告,通知大家聚会的时间和内容。同年冬天,他们举办了一场福音布道会,并邀请我参加。那次聚会讲到神在耶稣里的爱,最后呼召说:“你们要不要耶稣的爱?”我心里想:“要不要爱?我要啊!”
我从小在家中备受宠爱。我上面有五个姐姐,母亲生下我时,仿佛天上掉下来一个儿子,因此对我格外疼爱。然而,从小学三年级开始,一直到大学,每逢开学我都不在家中居住,而是寄宿在学校或附近的亲友家中。这种经历让我始终觉得自己仿佛永远找不到家,看到别人能与父母朝夕相处,我总是无比羡慕。我经历过日本统治的时代,目睹日本兵常常拿着带刺刀的步枪对着马路上的行人;也经历过抗战胜利后的时代,见证了金圆券暴跌、物价飞涨的混乱局面;我心里常渴望有真爱。当讲员[2]呼召要不要接受耶稣的爱时,对爱的强烈渴望让我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,明确表态:“我要耶稣的爱。”从那次我接受了主以后,又在医学院同学俞崇信、许梅骊等人的帮助下逐步明白了耶稣基督十字架救赎与我的关系,我认真地向神认罪祷告,诚心接受了耶稣。我就真正成为信耶稣的人了。从此主耶稣在我心里,直到如今。我曾经身处非常严酷的环境,甚至有人以为我要自杀了,其实我心里一点也没有这种意念,因为主耶稣的爱环绕、引领着我。是主的爱,把我一直带到今天。
2、生命改变
从那以后,我的内心世界、喜好、习惯都逐渐与从前不同。在课堂上听课时,我思念着主耶稣;课后走在路上,我也常常默想主耶稣与我的关系。过去,我对音乐情有独钟,热衷于收集唱片,但渐渐地,我发现有一件更重要的事“抓住”了我的心——我开始越来越喜欢参加聚会,享受灵修和阅读圣经的时光,也乐于与弟兄姊妹们交流分享。
那个时期,聚会的氛围非常浓厚,几乎每周我们年级都会组织聚会。我们年级有两个班,总共有一百多人,其中大约有二十位弟兄姊妹。这些弟兄姊妹中不乏班里的“头等学生”,比如班长或组长。每天晚上六点半到七点,有一部分人在一位老师家里一起祷告。每周还有一次全校的聚会,每个礼拜天我们就分散去各教会。1952年我开始参加上海南阳路聚会处的聚会,那里主日下午有青年聚会。
我在校住宿,清晨六点多,校园的各个角落常常能看到有弟兄姊妹坐在那里读圣经。有的弟兄姊妹认真而有规律地读经,有时晚上即使宿舍的灯已熄,他们也会在走廊上继续读完当天计划要读的经文。还有一些弟兄姊妹则利用零碎时间,见缝插针地在公交车站或公交车上读经。大家都心里火热。
从1950年我蒙恩得救到1954年,这四年时间里,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发生了深刻的变化。这种变化不仅拓宽了我的眼界,也彻底超越了我原先无知时所认同的价值,改变了我过去的生活习惯和追求,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。我所形成的新的人生观,深深根植于神的爱。通过那几年的个人灵修生活,以及教会和学校里的聚会生活,我逐渐产生了一个坚定的心愿:我愿意为了我的信仰奉献自己的一切,包括我的工作、事业、时间、家庭和钱财。为了满有爱的主耶稣,我愿意毫无保留地付出。实际上,我也在一步步地践行这个心愿
举一个简单的例子,那个时候,每逢暑假和寒假,我们许多学生参加上海全市的大学生、中学生的假期特会。这样的学生聚会全部由学生自己筹办,不募款,不收费,一千多人吃饭谁供给呢?就是靠学生们自由奉献。有一次为期三天的聚会,第二天打开奉献箱时,奉献款还远未达到所需经费;然而到了第三天,奉献款不仅完全满足了所有的开销,甚至还略有剩余。这让所有人都见证了神作工的奇妙。那时我家里要是给我几块零花钱,我都是一分不留、全部放进奉献箱去的。
3、晴天霹雳
1954年,我作为医学生的学业即将结束,毕业前一年需到医院实习。那时,全国基督教界发生了一件大事:政府联络了一些人成立了所谓的三自革新运动委员会。“三自”本指自立、自传、自养,原是好事;但三自革新委员会却指令全国各地的教会,开展批判帝国主义利用宗教、批判教会内的帝国主义分子及其毒素的运动。因此,从1954年到1955年,各地教会都陆续开展控诉运动。渐渐地,我发现自己认识的人中开始有人被点名批判,“主再来”和“马利亚怀孕生子”等教义竟被视为“毒素”,批判范围不断扩大。
许多弟兄姊妹对此难以理解,我所在的教会尚未正式加入三自革新组织(以下简称“三自”)。原本1955年夏天我就可以毕业分配工作,但在毕业前,学校组织特殊学习,将我们这些即将毕业的基督徒集中起来,要我们认识并批判信仰中的“帝国主义毒素”,写出检查。这次学习并非普通的学习,而是隔离学习,我们被一对一监视,不能回家,甚至连上厕所都有人盯着。
这几年,我为了信仰甘愿奉献己身,如今却要我批判其中的“反动言论和行动”,我脑中一片空白,不知这“批判”从何落笔。我在教会的四五年里,感受到的是神的爱以及弟兄姊妹的爱,初尝圣经真理,甘愿为此献身。我找不到所谓的“毒素”或“反动言论”。因此,我每天坐在那里,与监视我的同学面面相觑,只能苦笑。就这样,我的隔离审查从1955年8月一直持续到1956年1月。整整半年时间里,我们都不能回家,偶尔有人因家中特殊情况请假回去一趟,也必须在当天晚上返回。
那段时间,报纸上常常报道批捕某地教会的反革命分子的新闻。河南、福州、杭州……情势越来越紧张。1956年1月29日上海《解放日报》的头版头条是:“破获以××为首的反革命集团”。那天凌晨,我所在教会的主要负责同工们几乎全部被捕了,当天下午上海的基督徒在一个大的剧院里开大会,有两千五百多人参加。[3]开会时有人上台控诉。那时我们还在隔离审查,被要求通过收音机收听这次大会的情况。
第二天,我们被领到原先聚会的地方,和教会里的弟兄姊妹一起听录音。录音中,昨天被捕被批判的那些人,通过广播一个一个地说:“我是反革命分子……”这些声音我们很熟悉,我们这些年轻的学生都非常地惊讶:怎么回事啊?他们才进去一两天,怎么都说自己是反革命分子呢?我们为之献身的信仰怎么了?为什么教会的领袖都成了反革命分子呀?
我们已经学习了半年,谁都没有认识到这样的事情。心里不禁生出怀疑——到底是真是假?同时又充满懊恼,灰心丧气。“我为之献身的,怎么现在成了这样?”我们这些青年人你看我,我看你,一个一个都抱头痛哭了。
直到很多年以后,我们才知道:“三自革新”是革命的行动,你不参加“三自”,不批判帝国主义的毒素,不批判教会中的帝国主义分子,你就是站在革命的反面——在这个前提之下,所有没有参加“三自”的人都叫“反革命”;并且,录音是可以加以剪辑制作的。但那时,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心都碎了。
第二个二十五年
1、放弃前途
我们继续学习,继续检查。到1956年3月份告一段落,进行毕业统一分配。领导对我们说:“你们都是学生,没有问题,好好工作,轻装上阵。”那时候我已经26岁,大学读了七年(我之前在东吴大学已读了一年医预科,又隔离学习晚了一年毕业),好不容易参加工作。我被分配到北京的一所市中心医院,工作格外努力。那时我的一个亲戚也在那所医院里,他知道我分配工作晚了一年,就说:“你在食堂里千万不要祷告啊!人家一看,就知道你是基督徒。”我心里想:“我的信仰已经跟我的生活紧密结合起来了,神的印记在我里面,不让我祷告,我办不到。” 所以我照样谢饭。我住在集体宿舍,早晚都跪在床前祷告,这是我的生活。宿舍里其他的人难免议论,但我已不在意。
一年以后,我被评为“年度先进工作者”。有一次,医院的党委书记来找我说:“你工作还不错嘛,可你信教的问题怎么到现在也没解决?这会影响你前途的。”我知道什么叫“影响前途”,1956年前后,在上海无论你是多么优秀的高中生,只要在表格上填写自己是“基督徒”,就无法被大学录取。医院里本来就有一套规矩:大学毕业后进入医院,通常从住院医生开始,逐步晋升为主治医生,再到主任医生,层级分明,按照工作年限逐级晋升。但后来我就发现,比我晚进来一年两年的住院医生都能领导我了,他们一个个地出去进修,或者出国访问,而我却永远停留在最底层。我接受了这个现实。我和北京的弟兄们有时候一起交通,彼此勉励——这就是雅各的红豆汤啊!如果你要讲实惠,喝了解渴又解饥;但如果你要持守长子的名分,那就得放下这碗红豆汤。反正我好好工作,不是为了名,也不是为了利,就是为了爱神的缘故为神而做。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,只求主加添我的信心和持守的力量。
2、神家渐衰
1956年左右,“肃反”和“反右”运动相继展开。到了1958年,“人民公社”运动和“大炼钢铁”如火如荼,大家忙得不可开交。白天上班,晚上还要在医院后院炼钢铁。上海有人把家里的铁床、铁门拆下来炼钢。农村厨房里的铁锅也被砸掉,大家都到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吃饭。
有一天,教会的牧师对我说:“现在大跃进,大家都很忙,青年聚会得停止了。”我心里很困惑:教会怎么能停止青年聚会呢?北京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是大发展,有很多外地来的青年弟兄姊妹,我们平时见面机会不多,礼拜天聚会后中午就一起做饭吃,下午接着有青年聚会。教会有炉子,大家自己买米面、油盐酱醋,通常礼拜六都是我去买菜,不论寒暑,晚上我一个人洗菜准备。这个青年聚会,我们是很珍惜的,现在却要被停止了。更让我们不解的是,米面、油盐酱醋、碗筷突然都不见了。这些都是我们自己买的,怎么就被没收了呢?
原来北京城区有二十多处礼拜堂聚会,1958年的社会形势兴起了基督教各派系聚会的大联合,城区聚会合并成东南西北四处,由“三自会”派代表常驻领导聚会。我所在的宽街堂是北边的聚会场所。教会大联合后,各宗派混合在一起,讲道的人轮流上台。有一次的讲道说:“上帝就是人民,为人民服务就是为上帝服务。”又有一天报告说:“18岁以下的小孩不要进教堂。”我心里想:“我们聚会一向有儿童主日学,怎么从今以后18岁以下的孩子都不能进来了?”再过一个礼拜又报告了:“聚会散会以后就要关大门,请各位不能在会场里停留。”我们几个青年人就说:“教会这样怎么行呢?我们去找教会的带领人谈谈。”当时教会的牧师就和我们约了下个礼拜日一起好好坐下来谈。
约定的时间到了,我们大概有五位青年,坐成一排,对方来了七八个人,坐在对面一排。他们问我们到底有什么意见,我们便坦诚地说:“什么叫上帝就是人民?这跟我们的信仰不一样。为什么18岁以下的孩子都不能进教会?主耶稣还说过‘要让小孩到我这里来’。我们这些弟兄姊妹都是外地来的,难得见见面,散会后聊聊,现在却要求我们马上离开,这是怎么回事啊?”我们讲完后,对面那一排人并未回应。就这么散会了,之后也不了了之。
从1958年到1962年,这四年中尽管我们这些青年弟兄姊妹无法在会堂相聚,但还是聚了几次。比如,某位弟兄结婚时,我们到他的宿舍里聚会,七八个人彼此勉励。此外,在春天和秋天,我们还一起郊游了两三次。有时候礼拜天,我就想:“我们的心灵之家究竟在哪里呀?”
3、草木皆兵
那些年间,我所在医院的领导对我非常“关心”,经常向我周围的人打听我的情况,我心想:“你就问我本人好了,为什么问我旁边的人呢?”有时候,几位年轻弟兄到医院里来看我,我们一起在院子里走一走、坐一坐。后来这竟成了一个“大案”,我们医院的党委开会讨论,说我带着人在医院里画地形图,为蒋介石反攻大陆作准备。(对于医院这小块地方,这完全是脱离现实的幻想。)
礼拜天下午,我们偶尔到一位弟兄家里坐一坐。我们都是一块儿从上海过去的,他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钢琴教师,家里有钢琴,我们就一起弹弹琴、唱唱诗。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,我才知道这些事情竟然在公安局里都有备案。甚至我的自行车停在哪里,靠着哪边墙,有没有人给我倒水喝……这些事情都记录在案。原来这位弟兄家里的保姆是“内线”。除了这些日常琐事,她报告不出什么其他的事情。
1962年的时候,因为有一对青年弟兄姊妹调动工作要到内蒙去,我们就说一起到北京白石桥紫竹院公园里去见见面。那次参加的人比较多一点,正巧又有从外地来的。于是,这件事也成为一件“大案”了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我们那次见面,全程都有人盯着,谁先进去,谁先离开,离开的人乘着几路电车,到哪里下车,都记录在案。那天我们大家其实就是一起聚餐,自己做的包子大家分享,拍照留念,音乐学院的这位弟兄介绍了一首赞美诗的背景,一位黄姊妹念了一封她的丈夫吴弟兄写给她的信——后来这些都成了“反革命证据”。
在这样风声鹤唳的紧张形势下,我被医院下放去郊区的医院工作。我离开了弟兄姊妹,也离开了所有的聚会,生活骤然间变了模样。我常去北京山区巡回医疗,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,餐桌上的食物常常是棒子粒饭,作为南方人,我实在难以适应——吃多了胃胀难忍,吃少了又饥肠辘辘。要么是大葱汤,要么是番薯。农民家中甚至没有筷子,我们只能匆匆到山坡上折两根树枝权当筷子。后来,我患上了十二指肠溃疡,偏偏溃疡长在血管上,每次发作都会出血,大便黑得像柏油一样。
4、批斗不停
1966年,文化大革命开始,到1968年进入高潮。那时候除了“地富反坏右”又加上“牛鬼蛇神”,知识分子被叫成“臭老九”,每天早晨一大串二三十个人排着队出去训话,接着就是无休止的体力劳动。
有一天突然出现了批判我的大字报,写的是:“反动教徒××为他们失去的天堂在哀哭”。这里所指的,正是十年前我们向教会带领人提意见的那件事。当年的情况都被记录在案,如今写在大字报上贴出来。
我被揪出来批斗的时候,刚开始的罪名是“反动教徒”。从开小会到开大会,从文斗到武斗。坐“喷气式飞机”(90度弯腰,时间长了实在是难以忍受)的时候,我不能动,只要一抬头马上就被拳打脚踢。有一次,一拳打得我的鼻血滴滴答答流下来,大概又打到了脸部神经,我的脸一半是麻木的,两三年以后才恢复过来。
那会儿白天晚上都有人看守着我,晚上睡觉的时候打着明晃晃的灯照着我。我心里直犯嘀咕:“这么看着我到底想干什么?”想着想着,我忍不住笑出声来。结果对方说:“你还笑?”我的罪名越来越大,从“反动教徒”升级到“反革命教徒”,再升级成为“反革命分子”,最后升级到“现行反革命分子”。小会批,大会斗,到游街之后就把我送到看守所里关了起来。
5、黑暗囚牢
1969年5月17日,经过好几个月的喧嚷纷乱之后我来到看守所。终于安静下来了,我松了一口气,我心里想,我不是国民党员,不是三青团员[4],什么组织也没有参加过,我就是信了耶稣,一定很快就能搞清楚的。正因如此,我的内心反而释然了。那天晚上,我脱下鞋子当作枕头,尽管没有被子可盖,却依然酣然入睡。到了早晨,我心里开始忧愁:“我的家庭怎么办?我的工作怎么办?”但又转念一想,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。我就对主说:“主啊,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了,我就这样了,你看着办吧。”
那时我已经结婚,我的妻子独自在家乡生活,因为怕影响她,我一直没有给家里写信要求什么。我进看守所几天后,医院的领导给我送进一条被子,还有一个白搪瓷的带盖水缸。我觉得这两件东西够我过生活了。看守所的水泥地上有一大块木板地,大家并排睡在木板地上,每天早晨一吹哨,大家就起来背靠着墙头坐着,眼睛要看着窗户。窗户外有巡逻兵24小时巡逻,我们不能低头,也不能闭眼。早晨给我们半脸盆水,供七八个人洗脸,有人泼一点水在脸上就算洗了,洗完脸的水还有人洗头。我们一天只能出去四次,两次是在院子里露天蹲在泥地上吃饭,还有两次是排队上厕所。夏天有时候突然闪电雷鸣、倾盆大雨,我们正好在场地蹲着吃饭,大家全身都湿透了,但心里高兴得不得了,因为可以算是洗了澡。
我们一天天地枯坐在那里,有时听到哭叫的声音,有时听到训话骂人的声音,有时听到铐脚镣的人带铁链走路的声音。在这里也能听到广播传达的“最高指示”,但没有任何的书报可以看,连“红宝书”都没有。听说在监狱里还能放风,但在看守所里就是这样一天天地被关押着。我们巴不得早点被判刑,可以到监狱里去劳动,这样还能有机会活动活动。人一天到晚坐着不能动,渐渐就失去了力气。我们房里有个被关了两年的二十几岁的小青年,吹哨出去的时候,他只能扶着墙慢慢走。时间久了,我们的衣服都像庙里的偶像一样,衣褶里积攒着灰。有一次,我吃坏了肚子,腹泻,报告看守却没有人管,我只好拉在吃饭的搪瓷缸里。晚上把缸子洗一洗,再接着吃饭。
虽然我们彼此之间不能说话。但日子久了还是知道每个人是因为什么进来的,睡在我旁边的那个人是东北人,他先前是解放军,后来被俘虏成了国民党的士兵,所以那时就被抓进来了。还有一个农民,拿着报纸去点火烧饭,没想到报上有国家领导人的照片,就成了“反革命”。也有因为偷窃、生活腐化进来的。大家并排坐着,我就想起一句经文来:“祂被列在罪犯之中。”我心里说:“主啊,我不配跟你受这些苦。”
北京的十月,即便只是下一点小雨,天气也会变得格外寒冷。由于食物匮乏,活动受限,我的新陈代谢逐渐降低,身体总是感到阵阵寒意。人家都穿棉袄了,我还是穿着刚进去时的那两件衣服:一件单衣,一件人民装[5]。这身衣服渐渐浸透了油脂,好像一碰就要碎了。那时没有人敢给我送东西,我也不愿给家里写信,所以我的衣服快半年也没换洗过。到这时我只能写信请妻子寄棉衣过来。棉衣辗转寄来已是严冬。有一天清晨,洗完脸后,我突然发现自己无法站立,只能用手紧紧抓住铁栏杆。然而,手却被冻在铁栏杆上,用力才拔下来。
睡在我旁边的那个国民党士兵本来很胖,后来越来越瘦。他有痔疮,每次上厕所就流血,回来后血就滴在地上。渐渐地,他上不动厕所,也出不去吃饭了,全身浮肿。他每天晚上都会打呼噜,但有一天晚上却很安静,我觉得很奇怪,就推推他,结果发现人已经没气了。我赶紧起来报告:“出事了!”但却没人管。就这样,这具尸体在我们身边待了一个晚上,到第二天早晨,才有人叫我们把他抬出去。
一个被关押的人就这样消失了,我的心情愈发沉重。每天,我靠墙坐着,思绪混乱,从日出到日落,从春夏到秋冬,日复一日地想着:“我的问题也许明天就会解决了吧。”然而,我已经被关押了一年,唯一剩下的,就是心中那一点点对主耶稣的信。我对主说:“我什么都做不了了,一切都由你掌控,一切都交给你了。”我向神祷告就是这样的无奈,常常是:“主啊,主啊”,说不出别的话。我已到了人生的最低谷,似乎近二十年来构建的新生命已被拆毁得只剩底了。
一直到第二年(1969年)的冬天。有一天,他们打开铁门叫我出去,那时我走路也很慢了,一步一步摸着墙走出去。到了一个房间,我看到一位长官,他对我说:“现行反革命分子××,回单位监督劳动。”我心里冰凉,似被重锤所击!快两年了,怎么还说我是“现行反革命分子”?被关押的时候,我至少还暗暗期盼着也许有一天,我的问题能搞清楚。如今虽然被释放了,但这样宣告,我就没有任何希望了。
6、同心同行
回到医院后,立即开批斗会,还是批斗我,恢复了两年前的那种情况。批斗会结束后,他们把我押进一间约八平方米的小屋里,泥土地上放着一块床板,让我待在里面。我心里想,这就是我的新牢房吗?不过,这毕竟比之前好一点,至少只有我一个人,可以有活动四肢的自由了,可以喘口气了。于是,我躺在床板上准备睡觉。批斗会刚结束,我也累了,但这一晚,我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,不像当初进看守所时那一夜酣睡。我回想自己是1961年结婚的,本来想要调动工作回家乡与妻子团聚,可我没有从北京调回去,反而从北京调到了郊区,又进了看守所,苦苦等了两年,等到的却是一个“现行反革命分子”的结论,我这一生不就完了吗?我心里如同压着千斤重担,沉重得喘不过气来。我心里不停地想着:我的家庭怎么办?我的父母怎么办?我的工作怎么办?我还能做外科医生吗?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还能执刀给人做手术吗?……我思绪万千,没有一个问题能解决,每个都是难题。我实在无计可施,只能一遍遍地呼求:“主啊,我该怎么办?”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。
此后我虽身在医院,却承担了许多杂务劳动。每天早上六点上班,劳动。郊区的医院有一百多床位,每一个房间都归我打扫,还包括前院的卫生,每一间厕所也都归我清理。我还干得挺卖力,因为我本来就不怕干活,把每个蹲坑用药水擦得光洁无污。我还要养实验动物,要割草喂兔子,剪下柏树枝给寒号鸟吃(一种供中药材的动物)。晚上呢,还要写检查。
我心里想,我这一辈子已经完了,不能再拖累妻子了,我和妻子结婚已经十年,却没有在一起生活过,我们也没有孩子。我从看守所回到单位劳动改造那天,她就被隔离审查,不能做原来的工作。她是做仪器分析的,因为怕反革命分子的家属会破坏仪器,所以也给她开批斗会,接受劳动改造,跟我一样去扫厕所。所以我就给我家姊妹写了一封信说:“我现在是定案的现行反革命分子,我的前途看不到希望了。你已经等我十年,你现在可以有选择的自由了。”
在那个年代,不少夫妻因为文化大革命的这些情况而分开,所以我说:“你现在可以有选择的自由了”。然而,我没有想到她在回信中说:“我理解你的处境,我甘愿一起负起这个重担,我愿意等待你,一直到我们再团聚。”
所以,婚姻最稳固的基础究竟是什么?我们不仅有共同的信仰,而且还有共同的追求,都愿意奉献一生为神而活。所以即使她为了我的缘故劳动改造,但她却仍有这样的心志,始终持守不变。
我的妻子几次申请到北京来看我。当时的造反派有两个派别,一派同意了;她刚离开单位,另一派不同意,追到车站把她抓回去劳动,理由是:“与反革命份子应当划清界限,怎么可以去探视!”1970年的夏天,她总算被批准到北京来看我。刚一见面,我们四目相对,沉默无言,心中却涌动着千言万语,不知从何说起。终于,我们牵起手,我开口道:“这些年你辛苦了。”妻子却说:“不,是你辛苦了。”就这样,我们打破沉默,心里的重担渐渐卸下,找回了久违的轻松。此后,我们恢复了往日的甘甜。当然,我每天仍需劳动,在医院旁的小山上割草喂兔子,剪柏树枝喂寒号鸟。我的姊妹会按时上山来看我,与我“不期而遇”。我们俩坐在山野间“约会”,仿佛回到了当初交朋友时的时光,心里满是甜蜜。
直到我和妻子结婚21年的时候,我才从北京调回了家乡。妻子曾感慨说:“如果当初结婚时你告诉我,我们要等21年才能团聚,我根本没有这信心和勇气和你结婚。现在神带领我们这样走过来,我们要宝贵每一天在一起的生活。”
虽然我们分开了21年,但我们却感受到双方的感情愈加深厚,而不是淡化。社会上许多人因两地分居而出现问题。相比之下,我和妻子的感情却越来越深。其中缘由最关键的是,我们两个人有共同的信仰与追求。所以,我想对年轻人说:选择伴侣时,务必抓住最重要的一点,别把次要的当主要,这样才能避免日后的遗憾。
7、凭主伸冤
当年我在看守所的时候,有一个外调人员告诉我:“你还不快点交代,你不知道你的材料里早就写上了,你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就是一个被‘内部控制’的人。”我心里恍然大悟,怪不得我长年处处被监视,也无法调动工作与妻子团聚。但我毕业的时候,领导不是明明告诉我,我是学生没有问题,要轻装上阵好好工作吗?
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,实际上是非常天真。但社会就是一个复杂的大熔炉,“内部控制”这个帽子,原来离校的时候就给我扣上了。我从未做过任何违背国家和人民的事。从看守所出来后,我一心想证明自己的清白,写了许多申诉材料。郊区医院的一些同事对我比较了解,便陪着我妻子到北京各部门申诉。医院的党委书记也曾去公安局询问:“他以前的事我们不清楚,但他来医院工作后,我们从未发现他有任何反革命行为,为什么定他为现行反革命?”公安局却回答:“我们也不知道,这是上级的决定。”我的妻子曾去了市公安局、市人委、卫生局,却一点用处都没有,反被训斥一顿。妻子说:“我实在是不愿意去了,但是为了让我们能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,即使我不愿意再四处奔走,两腿也不由自主地继续迈步。”
直到1978年,有一次北京公安局派人来找我说:“改造这么多年,你有什么感想?你有什么要求?”我说领导把我的问题定为敌我矛盾,我要求作为人民内部矛盾处理。因为我现在不是人,任何人都可以打我骂我,任何人都可以差我去做任何事,小孩都可以朝我扔东西。我希望能做一个‘人’。”他说:“你要认识到,你从一开始相信耶稣就是‘反革命’。”
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。我记得清清楚楚,1950年我是在一个福音聚会里决志相信耶稣的,是因为神的爱吸引我,弟兄姊妹的爱吸引我,我愿意为之付出终生,我愿意自己化成一滴水融入神爱的大海之中。这就是“反革命”吗?我说:“我没有认识到这件事情。”他说:“我今天就是来解决你的问题,如果你认识到信耶稣就是‘反革命’,今天就给你解决问题,如果你认识不到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我们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不下,他站起来走了,我还是继续劳动改造。
北京有一位洪弟兄,当时与我一起被定为反革命分子。(当时在紫竹院公园里一起吃包子照相,就是我们的“反革命证据”。)洪弟兄有一位很爱主的母亲,他们这些年来甘愿为主受苦,从来没有提过任何申诉,从来没有去找过任何部门。上海一位梁姊妹也通过我妻子送我一节经文:“你要专心仰赖耶和华,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,在你一切所行的事上,都要认定祂,祂必指引你的路。”(箴3:5-6)
从此,我们夫妇二人心里才平静下来,决心全部交托给主,再不去找任何部门申诉了。一年后,1979年秋冬,北京市公安局的人又来找我说:“你改造得怎么样?有什么要求?”还是那两个问题,我也按照之前答案回复他。但这次他说:“你的问题是思想意识问题,给你平反。还是做原来的工作,补发工资,不过你关押在看守所那两年的饭费,要从其中扣除。”
我欣喜若狂,妻子也是。她到北京来看我的那天,我从政府领了平反书回到宿舍,走廊里老远看见妻子的身影,我就举手喊着说:“胜利了,胜利了!”
8、经历实际
我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医院上班。医院的工作本就繁忙,尤其是郊区医院,医生少,任务重。我们科里的外科医生们见我回去上班,他们开始轮休,都由我来顶班。这一次,我连续三天两夜都在做急诊手术,几乎没有休息。由于过度劳累,我多年未犯的十二指肠溃疡突然复发,出血严重。更糟糕的是,那天我骑自行车时摔了一跤,胳膊也摔伤了。郊区医院见状,赶紧把我送到了市里我原来工作的医院。那时我刚摘掉“反革命”的帽子、恢复工作才一个多礼拜。这是不幸中的万幸,要不然生病了谁管你呢?回想文化大革命高潮的时候,挨斗的人被拖到急诊室,往地上一扔,人们就走了,急诊室的医生护士有哪一个人敢去碰他?文革时候的很多事情是现在想象不到的。在看守所虽然食不果腹,劳动改造虽然栉风沐雨,我在那十年当中都没有犯过这病,如今刚上班一个多礼拜我就犯病了。
当时给我先后输血一千八百毫升,几乎是我全身血量的一半,然而我依然处于休克状态,最终决定进行手术。在那一刻,我和姊妹一同祷告。曾经,我是那个站在手术台前为他人操刀的人,如今却成了躺在手术台上的患者,心中难免忐忑:“万一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?”
然而,慢慢地,神让我们在同心祷告中产生了一个感悟:这二十多年的经历,原来并非源于他人如何对待我们,而是源于我当初在神面前的奉献。我曾毫不犹豫地对神说,愿意为祂付出一切——我的家庭、我的工作、我的前途、我的钱财、我的时间和精力……我是认认真真地向神表达的!可为何到了现实中,我却害怕了呢?我反复问我的家庭怎么办?我的外科工作怎么办?我的妻子怎么办?一切似乎都成了问题。
我意识到,当初我的奉献并非虚假,是真心的。然而,一个人的奉献不仅仅是心愿的表达,更需要实际的经历。唯有通过实际的试炼,我们才能真正胜过困难,生命才能成长。光靠表态是不够的,难道表态就是奉献吗?
通过这几十年的经历,神让我们有了深刻的认识:我们的生命其实非常脆弱幼稚,遇到一点困难就感到难以承受,似乎走到了人生的低谷。当我们看清这一切时,心中便无怨无悔了。原来,神是要藉此造就我们的生命,让我们明白真正的奉献究竟是什么。
有一首诗歌这样唱道:“十字架的道路要牺牲,要将一切献于神。” 这是我20岁蒙恩初期就深受感动并影响一生的一首诗。当我们唱诗祷告时,似乎什么都愿意,但真正去经历时,却发现这件事放不下来,那件事舍不得。神所要的,是塑造我们的生命,使之“模成”祂儿子耶稣基督的样式——这才是最重要的。
以前,我觉得自己听得多、看得多、想得多,还能说得头头是道,觉得自己还不错。然而,实际上我的生命非常幼稚,外面所表达的远超里面生命的实际,一经试炼就难以承受。因此,神藉着人生的际遇把我带到了“零”的地步,好叫我在祂面前重新扎扎实实地成长。
就这样,我走过了人生的第二个二十五年。
第三个二十五年
1、回转主前
1982年,我正式调动工作,从北京回到家乡。我的父母都已经过世了,我没能在他们病重的时候陪伴他们,尽到我应尽的责任,这是我一生的遗憾!
我有一个新的心志,就是好好读神的话,遵行神的道,扎扎实实在神面前追求生命的长进。以前我虽然有热心,但是经历了惧怕、失望,经受不起任何的试炼。不像有些弟兄姊妹,在艰难中不仅持守信仰,还做了更多的工作。例如,浙江的陈恩鸿弟兄,21岁就从上海去了海南传道,在三亚的少数民族中工作。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,他为信仰的缘故五次入监,却想尽办法在狱中传福音。我心想,人家和我不一样,我在看守所里是一味地害怕,不断地问神:我的工作家庭前途怎么办?好像身处死荫幽谷一样。所以我更觉得事工上的热心替代不了属灵生命的成长。
我回家乡后一开始还去参加三自礼拜堂的聚会。然而我觉得听道得不着生命上的造就,我也常常想起一件事:我在北京平反以后不久,礼拜堂恢复主日崇拜了。有个礼拜天,我路过东单米市大街圣经公会的房子,那里的聚会刚结束,院子里人来人往,热闹非凡。我站在围墙外,手扶着镂空铁栏杆,望着院内熙熙攘攘的人群,舍不得离开——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还有外国人,我心里感慨万千:“现在又有聚会了!”——正在这时,我看见一个人,就是1958年组织我们这些青年人提意见的那位牧师。他与这个人握手,与那个人谈话,我心里想:“你现在还是他们的教牧人员呀!?那时候不就是你给我们召开那个座谈会,结果把我们这些年轻人变成一个反革命集团吗?二十多年了,我们已经五十多岁了,这一辈子的黄金岁月都被这个‘反革命’的帽子吞噬了。”
在三自礼拜堂聚会,我心里头也有极大的不平安。虽然我个人受过一些伤害,但这个“不平安”里没有什么个人恩怨的问题(如果我们是为了个人恩怨,我们首先要被神定罪),只因为圣经以弗所书一章说:“教会是基督的身体,是那充满万有者充满的”(参弗1:23)。教会只能被基督所充满。歌罗西书说:“基督是教会全体之首。”(参西1:18a)这就是我们分辨是非的关键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还不敢在家中聚会。因为七十年代初,北京几位弟兄姊妹在家中聚会,彼此交通,几天后,其中一人被捕。两个月后,他们换到另一家继续聚会,也就五六个人,可没过两天,又有一人被捕。后来大家才得知,这几位弟兄姊妹中有一个人是“线人”。他虽然是跟我们非常熟悉的弟兄, 但公安局是要他定期汇报的。所以,我心有余悸。
直到1985年,有些我熟悉的弟兄姊妹经常说:“我们的下一代,都逐渐长大了,如果再不跟他们讲讲圣经,一起大家聚聚会。他们就荒废了。”于是,在我家里就开始了读经聚会。久旱逢甘霖,神的道滋润人心,很快地来聚会的人越来越多了。
2、要你回去
退休后,1995年,我和妻子去香港探访姐姐。我在香港有一对好朋友,是我在北京工作时的同事。因患有过敏性哮喘,他们移居香港,住得离我姐姐家很近。他们很了解我在北京的经历。有一次,他们郑重地找我谈话,说:“你呀,别回去了。这几十年的遭遇我们都看在眼里。”他们还告诉我,他们女婿已为我安排好了一切。他们眼含泪水对我说:“这次你千万别回去,谁知道回去还会出什么事。”当时我毫无心理准备。他们说:“给你几天时间,好好考虑,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答复。”
这件事来得太突然,那天是礼拜四,我晚上睡不好觉,为这件事祷告了几天。我们心里实在很沉重,因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。到了礼拜天上午,我们去聚会。那天讲道内容刚好是创世记第30章,讲到神对雅各说:“你回去,回你本地本家,回你父家去。”我突然感觉到这是神对我们说的话。我一直比较熟悉雅各离开父家这件事,对神要他回去这件事却有些陌生,但那天讲道把这部分全讲清楚了。会后,我对妻子说:“今天是圣灵藉着我们不认识的讲员在对我们说话,我们得回去。”于是,那天下午,我们去找那位劝我留下、为我们安排好一切的朋友,告诉他们:“我们决定回去了。”当然,他们很不理解。但我们只知道,神已明明白白地引导我们“回本地本家”。
3、机构事奉
去香港之前,我已经参与到照顾年老孤寡肢体的服事中。原本我们是租房子办养老院,一再迁移,条件较差,几次租住在农民家中,最后租用了国家养老院的库房。就在回来的那一年,我们开始凭信起步,征得土地建房许可,盖起了一栋两层楼的新房。1996年1月,休养老人迁入了属于自己的新居,当年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大喜事了。
不久后,我和几位弟兄姊妹开启了文字事工——一家经营基督教书籍的书店。我们注意到国内有众多弟兄姊妹,却没有一家公开注册的基督教书店。我们曾多次在香港、新加坡、美国等地看到,一个城市往往有不少基督教书店。而国内这么多弟兄姊妹,竟没有一家书店为他们服务。于是,我们有了这个感动。在弟兄姊妹同心协力下,2002年4月,书店正式开始营业了。
我不是富有的人,我也没有条件享受国家分配的住房,我住的房子是我父亲留下的。我家有两个房产证,在事后的运转过程中,一个完全捐给了养老院,另一个因为书店要开展网上销售,用作资金支持。
5、建立教会
1995年,国务院发表《宗教管理条例》,说明凡是不在教堂里的聚会都要登记,要是不登记就定为非法的宗教活动。实际上从80年代开始,中国在正常化过程中,一直在酝酿宗教法,这是构成国家法律所必须。为什么宗教法迟迟不能出台,而只有“管理条例”呢?主要是原则问题不能确定:到底是限制宗教还是扶助宗教。管理部门在按条例具体执行时,松紧程度因时而异,要紧就紧,要松就松。从1995年以后,我们家里的聚会因为人越来越多,有关部门就来找我们,要我们加入“三自”,我说:“‘三自’和我们不一样。”有一次,居委会的干部到我家门口守着,一个个点名,共有多少人;还有一次,专门派人在对门屋子的阳台上,观察我们聚会是什么情况。那时候还监听我家的电话,有一次一位弟兄给我打电话说:“您要我录的录音带已经录好了,我礼拜五给你送来。”等到下礼拜一,他单位领导就找他,问:“你送给他的是什么录音带?从哪里来的?是不是从台湾来的?”吓得这位小弟兄从此不敢再到我家里来了。
虽然政策要求宗教活动必须在礼拜堂进行,但礼拜堂里也不一定能进行宗教活动。九十年代,有一次上海的某教堂办圣诞音乐会,一位就读华东神学院的弟兄因为热心,在礼拜堂里散发福音单张。结果立刻有人举报,礼拜堂的长老赶来,一把抓住他问道:“‘谁让你在这儿发单张?这些单张哪儿来的?”得知他是神学院的学生,单张是从神学院食堂的炊事员那儿拿的后,长老又去追问炊事员。炊事员说:“我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些单张放在神学院门口的。”这才停下了追查。
不管怎么样,我们还是在家里照样聚会,继续读圣经,讲圣经,我们不谈政治。从2006年3月5日开始,在新一代弟兄姊妹和众同工的支持下我们开始了礼拜天的主日崇拜,来参加的人就更多了,我家是三层楼房,从楼下坐到楼上,后来每周又分二批。到2008年我们只能开始向外植堂,2010年,又植出去一个堂。因新一代的负责弟兄有植堂的托付,后来我们植出去的堂又继续分出新的堂,各堂都独立向神负责,没有统一的架构。聚会越来越多,也兴起更多的人一起来服事神。逐渐,聚会场地从家庭转移到办公楼、酒店,有的聚会买房,有的聚会租房。但不管怎么变化,圣经是我们行事为人的最高准则。
当教会的人数越来越多的时候,就产生了一个教会的建立和管理的问题。对于这些重大问题,我这个没有读过神学的人,未能潜心研究,我只是从我自己的实践和读经的感受上来分享,(呈现在“下篇”之中)。
有人总结说,我从香港回来后做了“ABC”三件事:A. 养老院(Aged home);B. 书店(Bookstore);C. 教会(Church)。这都是在过去的25年里完成的。这不能说是我个人的事,这一切是在众弟兄姊妹的协作和神的带领下完成的。传道书说:“已有的事后必再有;已行的事后必再行。”(传1:9)我将自己失败的经历摆在弟兄姊妹面前,希望你们能够吸取教训,这个世界满了试探引诱,我这几十年软弱失败的经历,总意是让我们敬畏神,看到神要在我们身上成就的工作。不是看到这个世界针对自己做了什么,而是看到背后神的手,神要磨炼每位儿女的生命,模成耶稣基督的形像,促成教会成长成熟。
下篇:神的建造
以色列百姓屡次违背神,犯罪拜偶像,离弃神的道路,神便差派了许多先知试图挽回他们。然而,以色列百姓的顺服如同昙花一现,不久又重蹈覆辙,背离神的诫命。这种反复无常最终导致了北国与南国相继沦陷,人民被掳为奴。南国的覆灭大约在公元前586年。但神的旨意并非要永远毁灭祂的子民,祂早已定下七十年的期限,作为他们回归的时期。当这七十年期满,神兴起波斯王古列,准许以色列百姓重返耶路撒冷,恢复对神的敬拜,重燃耶路撒冷的火炬。
在以色列百姓回归的过程中,我们看到三个重大步骤。第一个是公元前516年圣殿的重建。这个过程并不顺利,充满挑战,屡次受阻。阻拦有两种:一种来自外界,另一种竟出自以色列百姓自身。为什么他们会自己拦阻自己建圣殿呢?从哈该书中我们得知,许多回归耶路撒冷的百姓只顾修缮自家天花板,却不关心神的殿。于是,建造工程拖延了近二十年。直到哈该呼吁,他们才重新振作起来。最终,公元前516年,圣殿建成,成为神人同在的家和敬拜事奉的中心。
第二件大事发生在公元前458年,文士以斯拉率领一批人回归耶路撒冷。他的使命是带领以色列百姓专心研读并遵行耶和华的律法。圣殿虽已建成,若没有律法的指引,敬拜与事奉就失去了根基和方向。因此,神兴起以斯拉作领袖,带领百姓研读、宣讲并践行神的律法。弟兄姊妹,这在回归历程中是不可或缺的一步!
第三件大事发生在公元前445年,尼希米回到耶路撒冷,重建耶路撒冷的城墙。总结来说,第一件大事是建造圣殿,第二件大事是以律法充实圣殿,第三件大事是修建耶路撒冷城墙。这三件大事共同构成了以色列百姓回归耶路撒冷的完整图景,缺一不可。我们从八十年代以后逐步恢复教会,我深深体会到,对我们而言这三件大事也是缺一不可。
一、圣殿的重建
在圣经中,“神的殿”最早出现在创世记第28章,与雅各的故事紧密相连。雅各是个诡诈的人,他用一碗红豆汤从哥哥以扫手中换取长子名分,又骗取父亲以撒的祝福。因害怕以扫报复,他被迫离家,逃往舅舅拉班那里。这段旅程长达五六百公里,在当时没有交通工具,只能靠双脚行走。雅各离开温暖饱足的家,进入一个“大而可畏”的旷野,充满了未知与危险。筋疲力尽之际,日头西沉,他捡起一块石头当枕头,躺下就睡了。就在这时,他做了一个梦:一个梯子立在地上,顶端通天,神的使者在梯子上,上去下来,耶和华站在他身旁,向他重申与亚伯拉罕所立的约,应许与他同在、保护他,并带他回到这片土地。雅各醒来,惊叹道:“耶和华真在这里!我竟不知道!”他将那地方命名为“伯特利”,意为“神的殿”或“天的门”。伯特利象征神与人同在,是天地相连的通道。
尽管雅各诡诈,神却因与亚伯拉罕的约,眷顾他,向他显现。神的殿不仅是一座建筑,更是神与人同在的象征。在旧约中,它经历了不同形式:从摩西时代的会幕,到所罗门建造的圣殿,都是以色列人敬拜神、与神相遇的中心。
然而,主耶稣在新约中启示了更深的真理。在约翰福音第4章,他与撒玛利亚妇人谈到敬拜地点时说:“时候将到,你们拜父,也不在这山上,也不在耶路撒冷……时候将到,如今就是了,那真正拜父的,要用心灵和诚实拜他。”时候到了!当主耶稣降世,真正的敬拜不再局限于地点——不在于宏伟的圣殿或高大的教堂,也不在于外在的形式与规模,而在于主耶稣这真正的圣殿,在于以心灵和诚实敬拜神。屋子大小、建筑华丽都不重要,关键在于是否有神的同在。
我在北京的时候,很得一位老姊妹的帮助,她是协和医院的一位护士长秦瑞珍。她性情温柔安静,经常找我们青年弟兄姊妹一起交通,关心我们。她曾和我分享说:“我从前是在大礼拜堂里聚会的,协和医院也是比较讲究的地方,设备也好,门窗上的零件都是铜铸的,每天都擦得净亮。礼拜堂的座位非常舒服,音响设施也好。但后来啊,一位姊妹带我到一个胡同里的一个家庭中,大家坐在长条板凳上聚会。从此以后,我再也没有回到那个漂亮舒服的教堂里去。因为在这里我真正遇到了神,生命得到了改变,得到了造就。”
弟兄姊妹,如果神给我们聚会的场地,我们感谢神,但房间的大小、设施的完善、交通的便利都是次要的事。罗马书2:28:“因为外面做犹太人的不是真犹太人,外面肉身的割礼也不是真割礼。唯有里面做的才是真犹太人,真割礼也是心里的,在乎灵,不在乎仪文。”这两节圣经的中心思想就是:外面做的不“是”,里面做的才“是”。有神与我们同在才“是”。这个原则是1954年我从教会讲台的分享中得到,深入我心,几十年来,成为我生活行事的座右铭。
如今拜父的是以心灵和诚实。在圣经中,“心”这个字在许多地方就是代表“灵”。如果你去查考希腊文的字典,就会发现“心”和“灵”是相通的。人是由灵、魂(思想、意志、情感)和身体组成的。[6]正常的秩序是,灵应当引导魂,魂再指导身体的行为。然而,亚当吃了禁果后,他的灵与神隔绝,开始依靠自己的智慧,眼睛虽然明亮了,却远离了神。这就是“死”的含义之一——以自我为中心,依赖自己的思想、意志和情感来决定是非,拒绝神的引导。
更糟糕的是,现实中许多人不仅让魂主导身体,甚至单凭身体的需要反过来指导魂,这是完全颠倒的秩序,错上加错。因此,心灵和诚实的敬拜,就是在心灵的最深处,重新建立起与神真实的关系,并以真理为基础。这样的敬拜,才是神所喜悦的。
在新约中,“神的殿”有了更深的含义。首先,主耶稣是神的殿,耶稣的名字“以马内利”意思就是“神与我们同在”;其次,永生神的教会是神的殿(参提前3:15)。无论外表如何,只要有神的同在,那里就是神的家,正如哥林多前书3:16所说:“岂不知你们是神的殿,神的灵住在你们里头吗?”再次,当我们接受耶稣基督,圣灵就住在我们里面,我们的生命就成为神人同在的殿,“岂不知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吗?这圣灵是从神而来,住在你们里头的;并且你们不是自己的人。”(林前6:19)
所以,回归神的第一步,就是建造神的殿。一方面我们的教会是神与人同在的“殿”,我们要在基督里建造这殿,让人进来以后,就觉得这个地方不一样,这是神的家。
另一方面,你就是神人同在的“殿”,你要建造这个“殿”,让人跟你接触以后,觉得你这个人与世界上的人不同。像我在学校里,刚刚重生得救的时候,就有一批爱主的弟兄姊妹深深地影响了我。至今七十余年我们仍保持联系,相互扶持,共奔天路。
重建神的家,重建你这个人,这是以色列人的回归给我们的第一个启示。
二、真理的教导
在旧约时代,以色列百姓到了西奈山,神在那里颁布了律法。整个旧约时代,以色列百姓都在律法的约束之下,以律法为行事为人的准则。然而,到了最后,神做了一个总结,正如罗马书中所说的:“凡有血气的,没有一个因行律法能在神面前称义。”(罗3:20)律法无法使人称义,那该怎么办呢?神的旨意是要拯救人,祂的永恒旨意是要将人从亚当夏娃堕落的状态中挽回。神让道成肉身的耶稣基督降世,充充满满地有恩典和真理,祂在十字架上为我们舍命救赎我们,并从死里复活。罗马书说:“但如今,神的义在律法以外已经显明出来,就是神的义因信耶稣基督加给一切相信的人。”(罗3:21-22)我们因信耶稣基督,神的义就加给我们了。新约时代我们不靠遵行律法称义,而是因信称义,这真是神的恩典。新约圣经到启示录为止,神的启示已经完备了。启示录22:18-19警告我们,谁也不能加添或删减神的启示。虽然新约没有像旧约那样逐条列出的律法,但整本圣经都是我们要持守的真理。
持守真理,首先是按照正意分解神的道。保罗在提摩太前书、后书和提多书中,都特别强调了这一点。
例如,提摩太后书第1章提到:“你从我听的那纯正话语的规模,要用在基督耶稣里的信心和爱心常常守着。”(提后1:13)第2章又说:“你当竭力在神面前得蒙喜悦,作无愧的工人,按着正意分解真理的道。”(提后2:15)提摩太后书第3章也提到:“圣经都是神所默示的,于教训、督责、使人归正、教导人学义都是有益的。”(提后3:16)第4章则警告:“人必厌烦纯正的道理,耳朵发痒,就随从自己的情欲,增添好些师傅。”(提后4:3)许多人厌烦纯正的道理,喜欢到处听道,追求热闹的聚会,甚至偏离了真理的核心。然而,神的话语是神默示的,我们需要慢慢领悟,不能强解。神的话不可增加减少,对于暂时不明白之处,要等候,随着属灵的生命渐渐成长,往往就能领悟明白了。
其次,持守神的真道,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——整本圣经都是神的真道,但在历史的长河中,特别是在公元300年以后,随着罗马皇帝君士坦丁归信基督教,教会得以公开发展,但也面临各种挑战和异端的冲击;因此,教会的长者们聚集在一起,通过大公会议,确立了一系列信经,以澄清和持守纯正的信仰。在这些信经的基础上,到了十六、十七世纪宗教改革时期,一些重要的信仰核心被进一步提炼出来,成为弟兄姊妹相交的底线。我提出三点供弟兄姊妹参考。
第一,三而一的神。圣父、圣子、圣灵,三个位格又是完全合一和谐的。这是我们信仰的前提。
第二,道成肉身的基督。童贞女马利亚所生的耶稣,是无罪的、却被钉死于十字架、为我们的罪付上了赎价、死后第三天复活、之后升天的基督。
第三,因信称义。神的义在律法以外,已经显明出来,因信耶稣基督加给一切相信的人。绝对不是因行为称义,也不是因爱称义。这三条是我们信仰中最核心的部分,如果在这三点中有不同,我们就没有共同交流的基础。
教会的聚会总是有各种各样不同的人,来自五湖四海,学问有高有低,年龄有老有少,甚至不认识的人也可以坐在一起。这样一个聚会的基础是什么?我们的基础是属神的生命,生命的基础是圣经的真道。我觉得把守真道的底线就是以上三条。我们教会前几年的时候,曾经一起讨论过我们的信仰究竟是什么,整理出十条,希望弟兄姊妹背诵,十条有时候背不下来,但我说,这三条你一定要背的。
在这三条之外,圣经中还有很多的真理,但大家认识有先有后,各人的托付重点也有不同。关于生命的成长、教会的建造、属灵的追求等方面,不太容易统一。我们要有宽容和等候的态度,你可以在这三条的基础上和他取得交通,但你绝对不要勉强人家,因为只有圣灵在他心里作工,他才能真正地接受。否则你说了半天,人家不愿听你了。我们在一切的问题上都要以爱为重,因为神就是爱。如果你理由说得非常充足,却变得脸红耳赤,破坏了神的爱,那是事与愿违。耶稣说,爱神爱人是律法和先知一切道理的总纲。所以,如果你有理不饶人,就丧失了神的爱,道理讲得再清楚,等于白费。因为神就是爱,唯有爱才能完全律法。处理一切的问题都要以爱为重。
最后,一定要好好读圣经。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,能够静下心来好好读圣经的人不多。上班的人忙于工作,退休的人也许被照顾第三代的责任所牵绊,似乎“忙碌”成了这个时代的常态,不断吞噬着我们的时间和精力。在教会里,大家也常常忙于各种事务,教会的工作确实不少。但我们要问自己:我们的忙碌与世人的忙碌是否一样?如果我们仅仅是为了工作而工作,没有在神面前有学习,没有在属灵生命上得着造就,那我们的忙碌与世人有何不同?不过是草木禾秸!
历史上,像慕勒这样的弟兄之所以被记念,不是因为他办了孤儿院,而是因为他在神面前学到了信心的功课,这才是存到永恒的工作。关键在于:你在神面前学到了什么?我分享过自己失败和软弱的经历,如果不是在最后看到神的手在我身上,让我学到该学的功课,那我所受的苦与世人无异。世上受苦的人很多,但基督徒与世人不同之处在于:我们虽然也会经历苦难,但在主里面有平安,生命得到长进。自从亚当夏娃犯罪后,世界本就是受咒诅的地方,我们也会经历肉体的败坏和苦难,但我们的心灵有神的同在,可以一边流泪,一边赞美。这就是基督徒与世人不同的地方。文士以斯拉的事奉让我们看到,圣经是我们的根基,只有在圣经的根基上建造,在神的话语上下功夫,我们的生活与事奉才不至于被架空,才不会沦为只有工作而没有神的忙碌。
同时,在安排教会活动时,心里也要有明确的界限。教会是基督的身体,是被那充满万有者所充满的,因此,教会只能被基督所充满。教会的活动虽然丰富多样,但若没有基督在其中,就失去了意义。并不是所有世界上的事物都适合带入教会。教会是属神的,是圣洁的,我们应当谨慎分辨,确保一切活动都符合神的心意。
三、建造耶路撒冷的城墙
公元前445年,尼希米重建耶路撒冷的城墙。今天,我们的教会也需要这样的城墙。因为教会的人越来越多,来自不同背景、习惯、性格、要求的人聚在一起,组成了教会。教会是由人组成的,自然会带来各种不同的观点,人意和神意交织在一起。甚至有人说:“教会太复杂了!”确实,有人会抱怨,有人会不满,有人会离开,也有人不断加入。讲台上讲得好,大家点头;讲得不好,有人摇头,甚至换一个教会去听。难道我们都成了旁观者,只是在看戏吗?因此,我们需要像尼希米那样建造城墙,保护城内的居民,免得神的子民遭受苦难和凌辱。
尼希米曾打听耶路撒冷居民的情况,发现他们正因城墙被毁而“遭大难,受凌辱”。城墙在古代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,今天在建造教会的事奉中也是如此。
首先,城墙区分了城内和城外的居民。城内的居民有分别为圣的概念。有人对我说:“你们是老脑筋!”但“老脑筋”的标准在圣经里。举个例子,夏天聚会时,有位姊妹穿得单薄,与聚会的场合和身份不相称。于是,一位老姊妹提醒她:“姊妹,下次不要穿背带裙来聚会。”结果,这位姊妹不高兴,从此不再来聚会了。可是,城内与城外是有分别的,来敬拜神、聚会,就要有圣徒的体统。不要把社会上通行的事都带到教会里来,因为教会是基督的身体,只能被基督所充满。
这就是建造教会的“城墙”的第一个意义——分别为圣。
其二,城墙保护弟兄姊妹的属灵生命。有些基督徒像“游击队”,今天在这里聚会,明天又换地方,甚至抱怨:“没人关心我!”他们总是索取,却从未想过付出。这样的基督徒得不到保护。在教会里,我们需要彼此保护,但游走的基督徒却无法被保护,也无法保护自己。我奉劝所有还在游走的基督徒,要委身于一个教会,这样才能得到保护。
我从自己六七十年的基督徒生活中深深体会到,当我正常聚会、读经,与弟兄姊妹保持正常关系时,我的属灵生命就得到保护和成长;而当我离开这种生活,比如在文化大革命期间,我离开了教会和弟兄姊妹就逐渐软弱、失败。基督徒是一个群体,不是孤立的个体。我们都是基督身上的肢体,再强的肢体也只是肢体,离不开身体。就像医学,大拇指的功能占手的50%,但若离开手,它的功能还剩多少呢?因此,再强的基督徒也必须在教会里,才能得到保护。教会是基督的身体,是那充满万有者所充满的。大卫说:“我一生一世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,直到永远。”(诗23:6)只有在教会里,我们才能得到充分的供应和保护。
所以教会“城墙”的第二个意义是——保护和供应圣徒。
第三,城墙有限制的作用。比如,关上城门后,我们便不能随意出入,这种限制是有益的。每个罪人都有老亚当的性情遗留,在成长过程中需要限制。只有在肢体生活中,我们才能彼此磨合、接受限制,这是生命成长的必经之路。圣灵所结的果子,最后一项就是节制。在教会里,事奉的机会很多,一同事奉是对我们生命的磨练,不要害怕与别人一起学习事奉而感到受限制,彼此的限制对我们的成长是有利的。在彼此的限制中,我们的生命才能正常成长,整个身体才能得益处。
所以“教会”城墙的第三个意义是,对我们正常的、积极的限制。
总之,城墙的意义在于分别为圣、保护供应和限制。因此,我们需要像尼希米那样建造耶路撒冷的城墙。这需要弟兄姊妹一起承担教会的事奉,我们不要做旁观者,不要做批评者,也不要做游兵散勇。难道神的儿女遭受苦难和凌辱,与我们无关吗?我们有谁在建造耶路撒冷的城墙?谁在补漏洞呢?
让我们再看看尼希米是如何重建耶路撒冷城墙的。他回到耶路撒冷后,第一件事就是在夜间巡视城墙,了解现状。随后,他做了三件关键的事:
第一,动员全民,合一建造。尼希米不是只派几个人去修,而是动员了所有以色列民一起参与。无论是大祭司、众祭司,还是商人、工匠、银匠、制香师;无论是行政长官,还是平民百姓;所有人都被号召起来,共同修建城墙。正如彼得前书第2章所说:“你们来到主面前,就像活石被建造成为灵宫。”我们每个人都是君尊的祭司,每个人都有责任事奉神。事奉神不意味着每个人都要成为全职传道人,而是在各自的岗位上,活出事奉的生命。
谁去修建城墙?每个人都有责任,每个人都要补漏洞。我们教会的城墙如何?我们是否在建造神人同在的殿?我们是否在读圣经的同时,也在建造自己的属灵生命?
我们常常是“捅漏洞”的人,而不是“堵漏洞”或“补漏洞”的人。一点小事就你传我、我传他,坏事传千里——这是世界的常态。难道我们教会也是这样吗?教会是由人组成的,怎么可能没有缺点?不要过于理想化,人聚在一起,难免会有问题。关键在于,我们如何面对这些缺点?如何包容、解决这些问题?我想强调的是,我们需要在基督里合一建造,同心协力。唯有合一才能建造。若不能合一,再大的本事也建不起来。
合一建造,并不意味着大家想法见解完全相同,而是“和而不同”。“和”是和平的“和”。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同的,都从亚当那里继承了以自我为中心的罪性;现在却因为在基督里受浸归为一体了,这个合一神已经做成了。我们的所行所言,千万不要去破坏合一,我们讲话要知道后果,极力保守合而为一的心,我们的言行若破坏了合一就是我们的责任。神知道我们容易破坏合一,所以在约翰福音中,主耶稣离世前特别强调彼此相爱,并为他们洗脚作榜样。到了17章,祂更是举目向天,三次为门徒的合一祷告。神使我们在祂的生命里合而为一,在祂的真理里合而为一,在祂的爱里合而为一。在这个基础上,我们可以互相交换意见,彼此交通,而不是因观点不同而疏远。对于一切次要的问题,只要不涉及原则性的底线,我们都应以爱心彼此包容,避免争吵。以弗所书4章教导我们,凡事要谦虚、温柔、忍耐,用爱心互相宽容,用和平彼此联络,极力保守圣灵所赐合而为一的心。有些人性格急躁,开会时总是咄咄逼人,强调自己的主张。但我们要记住,弟兄姊妹在一起配搭事奉,需要彼此体谅,而不是以脾气大为借口。
所以合一建造教会,最重要的就是极力保守圣灵所赐合而为一的心,合一不是我们做成的,但我们要注意不要破坏合一。我们要做补漏洞的人,不要做拆城墙的人。
第二,互相配搭,分工合作。在耶路撒冷,每一段城墙都有明确的分工:从这个门到那个门归谁负责,哪个上坡到哪个下坡由谁管理,哪个转弯处到哪座墙由哪个家族承担——这些细节都清清楚楚地记录下来。有人统计过,在尼希米记第3章中,修建城墙的工程队多达41支。我们建造教会也应当如此配搭。正如身体的百节各按自己的功用,以基督为元首,彼此相助,才能使教会渐渐成长,在爱中建立自己。
哥林多前书第12章讲到身体与肢体的比喻。眼睛不能对手说“我不需要你”,头也不能对脚说“我不需要你”。肢体虽多,仍是一个身体。一个肢体受苦,所有肢体就一同受苦;不体面的肢体,越发要给它体面;不俊美的,越发要让它俊美。总要彼此相顾,互相配搭,谁也少不了谁。不要要求别人的性情与你一样,也不要将自己的负担强加于人。每个人的负担、托付、使命可能都不一样。你不要总说:“我要做这件事,你们应该跟我一起去做。”每个人在教会中的服事不同,有的做招待,有的去探访,但都是不可或缺的。
神要改变的,不是我们的性格或能力,而是我们生命里的价值观和人生观。所以有人说,到了新天新地,约翰还是约翰,彼得还是彼得。有的人脾气急,有的人脾气慢,有的人动作快,有的人动作慢。这个很难改变,并且彼此之间还可以互补。比如,夫妻之间一个急性子,一个慢性子;一个能干,一个不善家务,就反而能互补。所以,我们要彼此配搭,互相造就,而不是追求清一色,人人都一样,这不是神的旨意。
钢琴有88个键,从低音到高音,每个键都不同。如果它们都一样,就无法弹奏出美妙的乐曲。交响乐团也是如此,弦乐、管乐、鼓乐等几十种乐器,在指挥的引领下,共同奏响和谐的音乐。我们也是如此,我们身上最硬的是牙齿,最软的是舌头,它们两个配合得最好了。要不然我们说话说不了,吃东西也都没法吃。神喜悦的正是这种彼此配搭的美妙,而不是清一色的统一。
所以,不要因为某人不合你的胃口,就拒绝与他同工。真正的成长需要在实际生活中磨练,在爱中建立,在彼此的磨合中成熟。有人会说:“我最好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人,一起学习事奉。”可神给我们的功课,是在不同中求同。找完全一样的人一起事奉那才不是事奉呢!你觉得不同的人一起做事比较麻烦,但你以为神要你做多少事吗?不!神要的是磨炼你的生命。就像一个小孩在家里闹腾,妈妈让他坐下来画画,难道妈妈真的需要那张画吗?不!她是要训练孩子的耐心和专注。同样,神让我们事奉,不是为了完成多少任务,而是为了磨炼我们的属灵生命。唯有属灵的生命,才能存到永远。
彼得前书第2章中说,我们都像是活石,被建造成为灵宫。然而,石头并非拿来就能直接使用。从山上开采出来的石头,棱角分明,若直接堆砌,彼此摩擦、碰撞,只会互相伤害。这是原生的、还带着老亚当性情的“石头”,需要被神磨炼,就是配搭事奉中的磨炼。古代建造房屋,每一块石头都需要精心雕琢。石匠在采石场中,根据整体的设计,将石头拼成花朵或树木的形状。但对石头本身而言,它并不知道自己会被雕琢成什么样子,也不明白匠人的心意。同样,我们在被神磨炼时,常常不明白祂在我们身上的计划。我们会问:“为什么是我?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?为什么别人不像我这样受苦?”然而,当神的殿最终建成时,一切都将显明。那时,我们会看到,神将我们雕琢成美好的样式,成为祂殿中的一部分。如同列王记上6:7中的景象:“建殿是用山中凿成的石头,建殿的时候,锤子、斧子和别样铁器的响声都没有听见。”现在,神在雕刻我们,到新天新地,一幅美丽的图画构成的时候就再也不磨练了。神的荣光充满在圣殿之中。
所以我们现在是分工合作,互相配搭,互相造就。你造就我,我造就你。弟兄姊妹,你不明白,你就等候一下,求神给我们忍耐的心,接受神给我们磨练雕刻,神有祂的美意。神爱世界上属于祂的人,就爱他们到底。
第三,万众一心,众志成城。当尼希米重建城墙时,外族人轻看他,诬告他们背叛王,甚至嘲笑说:“你们建的城墙,连狐狸上去都能推倒。”他们还策划攻击,企图在城内制造混乱,趁其不备杀害他们。面对如此凶险的环境,尼希米带领百姓一手做工,一手拿兵器,时刻警惕敌人的破坏。他们晚上也不回家,和衣而睡在工地上,展现了无比的决心和团结。尼希米鼓励百姓:“不要怕他们!当记念主是大而可畏的。”(尼4:14)这句话成为他们的力量源泉——我们的软弱和失败,就是因为忘记了这句话——在尼希米的带领下,他们万众一心,众志成城,仅用52天就完成了城墙的重建。
弟兄姊妹,我们的教会也需要修建城墙。谁来修?谁来保护?谁来供应?谁来补漏洞?不要怕!神必为我们争战。
结语
如何建造教会?如何建造基督的身体?以上就是我们从以色列人回归耶路撒冷的功课中,学习到的三件重要的事。愿我们回归建造圣殿,建造神与人同在的家,愿我们以神的话语为根基,不要把自己架空,脱离神的真理。愿我们一起来建造耶路撒冷的城墙,使教会坚固、完整。求神怜悯我们,让我们数算自己的日子,不虚度光阴,活出神所喜悦的生命。
作者简介:
江鸟医生,中国大陆家庭教会老一辈见证人。
[1] 本文整理自作者2015年在青岛教会的分享,经作者审订后发表——编者注。
[2] 这位讲员是圣约翰大学化学系的马健南。
[3] 1956年1月29日,上海基督徒聚会处的一批负责同工被捕,被指为“倪柝声反革命集团”。翌日,上海市宗教事务处召开“揭露倪柝声反革命集团”会议,出席者有上海教牧人员,和“南阳路聚会处”信徒共两千五百余人。会上公安局副局长报告逮捕以倪为首的一批“反革命”罪犯的经过……2月1日,上海《解放日报》刊登了上海市人民检察院对倪的起诉书。以上摘自赵天恩、庄婉芳,《当代中国基督教发展史(1949–1997)》(台北:中福,1997),88。时间顺序与作者回忆稍有差别。——编者注
[4] “三青团”是“三民主义青年团”的简称,为1938-1947年国民党下属的青年政治组织。——编者注
[5] 建国后至改革开放前民众普遍穿着的制服性服装。——编者注
[6] 正统神学中关于“人的构成要素”,有二元和三元之分。中国家庭教会传统中更多接受三元论;而近年来随着改革宗神学书籍的推广,许多教会更倾向于二元论。关于此问题的讨论,可参看:本刊编辑部,<“人的构成要素”座谈会>,《教会》94,2023年6月,https://www.churchchina.net/archives/230607.html(2025年6月4日存取)。——编者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