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居岁月

口述/杨心斐  笔录/基立

 

编者按:本文摘选自厦门杨心斐(恩立)姐妹自传《夜间的歌》续作《黎明的光》[1]第一部分的内容,展现了她离开劳改农场后在武平山区的生活、事奉与思考。从1956年到1963年,厦门共有四十多位弟兄姐妹因不参加“三自”而被捕,他们因为不肯批判、放弃信仰,往往过了刑期仍不予释放,被留在“劳改就业队”里继续改造。杨心斐姐妹就是其中之一。1970年秋,因劳改农场改为建设兵团,她终于走出农场大门,被送到位于闽粤赣三省交界处的武平县山区下乡落户。她在深山老林中度过了三年多的岁月,于1974年初返回厦门。

 

重获自由

 

1970年9月20日,正如圣经上所说:“网罗破裂,我们逃脱了。”(诗124:7)拿着简单的行李,我走出了劳改农场的大门,就像一只脱离了捕鸟人的网罗的小鸟。我来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。12年来我第一次可以自由地呼吸,天地一下子变得那么宽广,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,那么可爱。亲爱的主,是你赐给了我自由!从此我可以不用再听到那急促、刺耳、催促起床、列队出工的哨子声,不会再听到农场干部高声的斥责、喊叫、谩骂。现在我可以过着自由的生活,我喜欢看什么就看什么,爱买什么就买什么,这多好啊!我的包袱里藏着一本圣经,这时候我可以在不被监视管制的目光下,自由地翻阅我最爱的圣经。我自由了!我可以自由地支配、享受我的时间,我的心被平安喜乐所充满,有说不尽的感恩和赞美。我为这12年来神奇妙的带领、保守和眷顾献上深深的感恩。

 

汽车把我们一行人送到武平县。我们就在那里等候,不知道将被安置在什么地方。我心里想,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,最好能让我们三位姐妹住在一起,这样就可以互相照顾。抵达武平县城时,我就买了一个大锅,准备三个人一起生活住宿。没想到带我们到这里来的干部早已安排好了,我们三位姐妹被分隔开来,一个人一个地方,彼此相距三十多里。有一位姐妹年纪比较大,她与自己的孩子住在一起。我与另一位姐妹虽在同一个大队,但被分隔开进入不同的生产队。 原来这是政府的规定,不许我们劳教人员在一起。他们将我们所有的人分散开,安置在各个角落。我们只好听从分配,没有自己选择的余地。这是我们在劳改农场里已经学会了的功课:神有更好的安排。

 

在武平县城,干部带我们上了汽车。汽车沿着山间崎岖小路左右颠簸。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今后会在哪里安家。我心里默默祷告主,知道祂是我的牧者,祂必引导我前面的道路。车停了下来,不能往前走了,因为已到了路的尽头,前面是山路。我们下了车,上山之前在一间小食杂店里,我买了一些米、酱油、罐头、咸鱼、咸菜,还买了几块农民自己做的糯米年糕,也将身上的一个大水壶灌满了水。就这样我们随着干部的指示,走向指定的目的地。十多年的农场生活,使我们练就了爬山越岭的功夫。翻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巅,我们终于来到了武平县帽村公社恬下大队。

 

寻求神旨

 

几位主内姐妹都被安排在不同的生产队里,相隔甚远。当地的知识青年也很少有人会到我这里来。我自己一个人非常地宁静清闲。我用一张废弃的门板搭成一只很大的桌子。那张“桌子”成了我三年来在山区的“灵修圣地”。每一天我都有许多时间可以在这里安静地读经祷告,亲近神,求问神。在那个阶段我内心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催促和感动,我一次又一次地来到我主耶稣基督面前,求问祂:“主啊,我当做什么?”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声呼求:“神啊,我前面的路程该怎么走?求你指示我,指明我前面的道路。漫漫12载过去,现在你将我带到这个地方,你要我做什么?”一有机会遇到与我一同坐监受苦、同被安置在武平山区的弟兄姐妹,我都会与他们一起交通,一起寻求:“我们当做什么?”

 

“重操旧业,继续我的本行?”教钢琴,教声乐,这些都是我的专业,轻车熟路,信手拈来;然而,在劳改队的经历已证明了神显然不要我回过头走老路。这个世界所缺乏的并不是声乐教师或钢琴教师……

 

我在劳改农场学了许多手艺,其中有一样是编织羊毛衣,于是我开始为村民编织毛衣。我织得又快又好,又从不偷工减料,总是按村民送来的毛线份量,将剩余的毛线如数给他们。所以有许多村民纷纷将毛线送上来,请我帮他们织毛衣。我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,也想用自己的劳动来养活自己,不要成为家庭和别人的负担。然而,神却告诉我:“我拣选你、陶造你并不是为着这个。”主耶稣和门徒在提比哩亚海边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我心中——主耶稣深情地对我说:“你爱我比这些更深吗?”“主啊,是的,你知道我爱你。”(约21:15)

 

“乌西雅定意寻求神。他寻求,耶和华神就使他亨通。”(代下26:5)耶和华与敬畏祂、寻求祂旨意的人相近,将祂的心意向我显明:“我召你,我造就你,我磨炼你,就是要使用你。”回顾走过来的人生历程,以及神在我身上那奇妙的带领和恩典,我心里格外地平静、踏实。我明白了,神如此训练、栽培我,赐给我各样的环境、机会,学习各样的功课,炼净我,叫我放下自己的想法和不合祂心意的观念,是因为祂在我身上有更美好的旨意,有更高的要求。这个世界所缺少的是能够顺从神心意的仆人。我俯伏在主面前说:“我在这里,请差遣我!”(赛6:8)主曾说:“天上的飞鸟也不种,也不收,也不积蓄在仓里,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。”(太6:26)我比飞鸟贵重得多了;何况天父呼召我、拣选我出来侍奉祂,祂必顾念我,负责我一切所需的,我无须为这些来操心挂虑。我原是一个将自己完全奉献给神的人。我的生命、道路都在祂的手中。我不能像别人那样随便打发自己的日子,每一天都是神所赐的机会,都是有价值的。“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,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。”(诗90:12)我定意过好每一天,比先前活得更有意义。

 

12年来在农场里我没有机会好好读圣经,只能偷偷翻看圣经。现在机会来了,我立志系统、深入地查考神的话。就像鹿渴慕溪水一样,我如饥似渴地读神的话。每天早晨五点,我就起床读经、祷告。我大弟从厦门托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带来了许多书籍,和一本大字圣经。在武平的三年,这本圣经被我翻烂了。我找来一本新华字典和世界地图,将圣经中的生字读懂、读通,并对照世界地图,一一找出圣经中的地名。我用不同的方式、以各种不同的专题来查考圣经,这样的查考和研读使我与主的关系越来越亲密。我一边读一边记录,是那么专注、安静。当圣灵感动我时,有如风吹过我的心,我即刻提笔记录下来。我写了大量的灵修笔记和查经笔记,神的话每一天都是那么新鲜、活泼,那么确定、真实。

 

我深深地领会到神所赐给人的圣经真是太丰富了,那是一个取之不尽、用之不竭的宝库。祂叫我饥渴慕义的心得以饱足,也带给我无限的乐趣。我虽然只身被安置在这半原始的深山老林之中,我的心胸和远见却被带到那无限宽广的领域里,看到几千年来神是怎样按着祂的旨意拣选、雕刻、陶造祂所拣选的器皿,使用他们来成就祂那永世荣美的计划。我一边看,一边淌着泪,在许多圣经人物身上,我看到人之败坏和自己的光景。在圣灵的光照下,我不断地祷告、悔改、认罪在主的面前。我为自己的软弱无知和过失懊悔,为神那永不离弃的爱和奇异的救赎之恩,满心地感激和赞叹!

 

我大弟还寄来了《参考消息》,上面有许多的报道和评论,让我了解外界发生了什么事,其中有关于中东战争[2]的情况。那时我在读一本《神的永远计划》[3],使我更认识到我的神按着祂伟大的计划和旨意,掌管这宇宙,祂在人的国中掌权,人类的历史正按着神的计划和安排有序地运作,无人可以拦阻神的旨意。

 

当我回顾这些年的经历时,我心里深深地感激神奇妙的带领。祂诚然是“按心中的纯正和手中的巧妙”(诗78:72)引导我,牧养我。唯祂知道我前面的道路,以及祂在我身上的旨意。是祂将我隐藏在这“世外桃源”,使我有充分的时间和安静的环境,可以亲近主,获得很好的学习和装备。这三年山区的生活,有如当日保罗在阿拉伯旷野的退修,不仅使我的身心灵都获得极好的休养、充实,更是为我往后的服侍提供了深厚、扎实的根基。当我1974年回到厦门之后,就再也没有像这样长时间专一读经的机会了。当我回顾往事时,我赞叹神的智慧和奇妙,更深深地体会到顺服神在环境上的安排,是每一位神的儿女所要学习的重要功课。

 

探访布道

 

那时我虽然不能在村子中传道,神也带领我外出探访传福音。我听说离我住的生产队不很远的地方住着一家人,是从厦门来落户到山区的。这家的父亲为主的缘故被判刑,在劳改农场里劳动,一次挑煤从山上摔下来,不幸去世,留下妻子和三个孩子[4]。我很想去看望这家人,有一天,我一大早出门,走了两个半钟头的山路[5],来到他们住的村子,恰巧就在公社的一个供销社里遇上这家的母亲苏姐妹,她手上捧着刚买下的几条酱瓜,准备回家当中饭的菜。她并不认得我,也不知道我来这里做什么,当我讲明来意,她就将我带到她的家。我们都是厦门人,又同是基督徒,在远离家乡的山区能相遇在一起,都很高兴。我一跨进她家门,就发现屋里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有。在灶头上一个已揭开盖的大锅里泡着一锅稀饭,原来她买酱瓜是为了配稀饭吃。已是中午时分,她请我和她一起吃午饭,我们俩都吃了两碗稀饭,配一条酱瓜。

 

她与我谈起她和三个孩子来到这里安家落户的事。自从丈夫去世后,她拉扯着三个孩子,生活非常困苦,有一位亲戚每个月寄十块钱来补助家中的缺欠,她自己想,到山区来也许是一条出路,却没想到会是这么艰难。“唉,早知道是这种光景,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到这种赤贫的地方来。”现在两个大一点的孩子都下地种田,小的在附近一间小学读书,她心里非常焦急烦躁,为着生活、为着孩子的前途,她操碎了心,一心总想早点回到厦门去。她已经多次跑到县城有关部门反映困难,走破了脚,磨破了嘴,也没有一点效果,真烦透了。这时我想起先知以赛亚的话:“你们中间谁是敬畏耶和华、听从祂仆人之话的,这人行在暗中,没有亮光,当倚靠耶和华的名,仗赖自己的神。凡你们点火,用火把围绕自己的,可以行在你们的火焰里,并你们所点的火把中。这是我手所定的,你们必躺在悲惨之中。”(赛50:10-11)人常欢喜凭自己的意思行,结果往往陷入自己的意思所致的困境中,很是可悲。我极力地安慰劝勉她,既然已经来了,就当安下心来,让孩子在这艰苦的环境里接受一点磨炼,也是非常好的事,要耐心地等候神的引导和时间,不要再凭自己挣扎,当专心仰赖神的帮助和供应,祂是又真又活的神,是寡妇与孤儿的神,祂必会负责。

 

我们一起交通了许久,她的心显然宽松了许多。临别之前我送她一大包虾米,她既感激又诧异。她本来以为我是无法过活、找她吃顿饭的人,真没料到我会给她带东西来。从那以后,我到她家时都会带点吃的送给他们,有时是挑着我自己种的芥菜、南瓜。每一次,她都热情地留我在她家过夜,让三个孩子到我面前来听我传讲主的道。过了两三个月,她特地来到我家,恳切地要求我再到她家去,每个月最少去一趟。她说:“自从你到我家来,我们家就平静许多,三个孩子也不像从前那样成天吵闹抱怨。”感谢神,祂开始在这个极其贫穷困苦的家庭动起了美好的善工。

 

一天晚上,苏姐妹的三个孩子,以及另外一位从厦门来同住的青年,在听完了主的道和我的见证之后,跟着我一起跪下来,悔改接受耶稣基督做自己的救主。神在他们的心中动工,他们的生命发生很大的变化,在那非常艰苦的年代,在那毫无指望的处境里,耶稣成了他们的盼望。看到神在这个家庭的工作,我心里真是无比的喜乐,我领会到神正差派引导我去做传道的事工。

 

有一天苏姐妹来看望我,我对她说,现在秋收已过,稻子收割完毕,正是农闲时期,我们不如一起到处走走,探访弟兄姐妹。姐妹欣然同意,她的大儿子和我们同行,因为他对这周边的山路比较熟悉,可以做我们的向导。于是我们三人结伴前行,各处探望弟兄姐妹,与他们一起祷告祈求,传讲神的话语和神的作为。圣灵与我们同工,不断有人悔改归向神。

 

有一次,我们听说有一个家庭,他们的父亲为了主的缘故被囚在监里[6],他们一家人就被送到山区安家落户。从我的住处到他们那边约摸八十里路[7],我们从清晨就上路,一直走到下午还没有一半的路程。苏姐妹说:“这样走下去,今晚我们恐怕要在这深山老林中过夜,在这附近有一位从厦门上来的知识青年,是我的外甥女,我们到她那里歇一歇,过一夜再走。”晚上我们就在她外甥女家过夜,她热情地款待我们,第二天又约了她的男朋友来做我们的带路人,他更熟悉这附近的山路。于是我们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翻山越岭。

 

下午四点钟,我们就到达目的地,这时候我心里倒为难起来,我们五人首次到人的家里,又是月底,这个时候许多家庭都缺粮米下锅,我担心会给这家人增添很大麻烦,于是我用随身带来的面干,还有一罐沙丁鱼罐头,再要了一点菜,煮了一大锅面条,大家一起吃。我心里想吃饱了,这对为我们带路的年轻人就可以先回家,我们三个人留下来就不至于给他们增加太大负担。没想到天下起雨来,越下越大,整锅面条都吃光了,大雨还是下个不停。天又黑,路又滑,又是冬天,外头好冷呀,怎么好意思让他们冒雨摸黑爬山路回去,只好全都留下来。我们一队五个人,再加上他们一家人哄哄嚷嚷,有说有笑,大家围坐在一起好热闹!感谢主,在这之前祂让我有安静学习的机会,现在我可以很好地将主的道理教导他们。

 

隔了一夜,天亮了,我心想他们可以回去了,哎哟,大雨还是下个不停。雨天留人,天气很冷,一大群人围坐在一张床铺边。男孩子坐在床铺下,我们就坐在床上,将棉被盖上,又拿来火笼。我将主的救赎大恩清清楚楚地讲解给他们,带领他们悔改认罪,接受主耶稣。就在这间远离喧嚣城市、地处偏僻深山的小房子里,在这大雨如注、寒气逼人的时候,神爱的暖流荡漾在这一群年轻人的心中,福音的种子播散在他们的心田。又过了一夜,那对年轻人就先回去了,这家人热情地留我们又住了一夜。他们家的口粮不缺,因为他们很会动脑筋,将从厦门家里拿来的衣服杂物与山区的农民换大米、豆子、鸭子、青菜。他们包粽子,磨豆腐,还杀鸭子请我们吃,大家在一起好愉快。

 

这三天三夜,我传讲福音真道和圣经的许多故事给他们,又教他们唱诗歌,我看到了神的引导和圣灵在人心中所做的工作。第二天清晨4点半我们就动身返回我的住处,到达时已是晚上8点半。那一回,我们走了170里山路,神给我够用的恩典,使我可以像年轻人一样长途跋涉,虽然身体疲倦,心灵却是那么平安喜乐。我与年轻人之间似乎没有年龄学识的差距,也没有身份阶层的隔阂,是那么自由自在、清纯可爱地谈论着,不时发出愉悦的笑声,欢乐的歌声……“传福音报喜信的人,他们的脚踪何等佳美!”(罗10:15)

 

深哉,神丰富的智慧和知识!祂竟然将一群为着祂的名受苦被囚的弟兄姐妹,安置在福建省最贫困的西部山区。在这个外人很少来到的闭塞、半原始的地方,福音的种子就这样星星点点地播撒在这地土里,悄悄地生根、发芽、结果。如今神的福音已在这片土地上深深地扎根,在各处都有当地农民所建立起来的聚会点。[8]

 

书写回忆

 

有一天,我读马太福音读到一句话,主耶稣说:“我在暗中告诉你们的,你们要在明处说出来。”(太10:27)我回想这些年神对我的带领,从我蒙恩到今天,神一直将我放在暗处,领我往深水、淤泥之中(参诗69:1-2),可是神并没有离开我,神始终与我同在,在最深的夜,神陪伴着我。我很清楚圣灵在我里面的感动:要把祂暗中所做的事宣扬出来。于是,我着手将我小时候的事,离开家到外读书工作的事,以及我在劳改农场的一些经历和感受记录了下来。

 

走进乡间小楼,坐在那用废旧的门板搭成的“书桌”前,我的思绪被带到故乡美丽的家园,孩提纯真的事一幕幕地浮现在眼前。我们一家人和祖父母住在一起,因着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染上肺痨,缠绵不息,母亲忙于家务,我便常伴在祖父的身边。祖父[9]早年读神学,回到厦门后在厦港教堂任牧师,终身忠于职守。他秉性正直,严以律已,对家人要求十分严格:每天早早起床,各就各位、各尽其职。在我还很小的时候,我就负责打扫整幢楼房第一层的所有房间。中午只许一刻钟的午休,晚间祖父的手摇铃铛一响,全家就聚在一起做家庭礼拜。风琴声响起,一家老小高声齐唱《闽南圣诗》,然后大声地用闽南语读圣经。祖父非常重视我们的品格德行,从小就教导我们说话要准确诚实。祖父生活十分简朴,克勤克俭,辛勤不倦,无怨无悔。他的体魄强健,从不生病,在一个礼拜堂忠心服侍了42年,直到抗日战争胜利后。他服侍了那个年代的弟兄姐妹,突然被接回天家安息。祖父和他的教导,对我们影响深远,尤其是对我性格的塑造、属灵习惯的培养和品德的建造都有很大的作用。

 

我幼年的时候,父亲患病[10],家境比较清贫,父母都要求我好好读书,学有专长。我的母亲是一位温柔贤惠的女人,纤弱的身躯默默地为家庭操劳。从她那慈祥的眼光中,我看到她在我身上的期待。父母的爱激励我刻苦发奋地读书,操练自己所喜好的专业技能。

 

15岁那年在一个夏令营会,圣灵深深地感动我,使我看到自己的罪和末后的审判,我忧伤痛悔,恳切祷告在主的面前。主耶稣记念我诚恳的泪水,垂听了我的祷告,赦免了我一切的罪,我获得真正重生的喜乐和平安。从此以后,我不仅很热诚地参与教会青年团契和查经交通的聚会,也保持着从不间断的晨更灵修生活,一面祷告读经,一面将读经的心得记录下来。神赐给我一颗单纯渴慕真理的心,神的话一点一滴地滋润和指引我年轻的、在成长中的生命。基督化的家庭教育的熏陶和从小养成的良好的灵修习惯,使我受益匪浅,对以后我到外地读书面对世界形形色色的试探诱惑,面对漫长的监狱劳改农场的艰难岁月,甚至对于现在走出劳改农场可以比较自由地服侍神的时光,都有不可估量的帮助和影响。

 

圣灵引导我想起,自我清楚得救之后,神是怎样借着各样机会场合——在灵修读经祷告中,传道人的见证和勉励呼唤时——感动呼召我将自己全然地奉献给那为我舍命的耶稣基督。只是我有自己的筹算和安排,我并不愿意做一个传道人,我想我可以一边工作一边侍奉神。我一次又一次淌着泪在神的面前祷告,没有人知道我内心深深的挣扎,唯主知道我心仍然爱祂。祂体恤我的软弱和幼稚,耐心地等候着,用大能和鲜明的印证成就了我的祷告,显明了祂在我身上的呼召。想到这些事,我看到年轻的自己是多么贪恋这世界虚浮的荣华和美名,舍不得放弃这一切,是那么地无知、可怜。

 

天地的主用祂说出来的话创造了宇宙和万物,并建立了整个宇宙的秩序与规律。祂说有就有,命立就立。祂是使无变为有、叫死人复活的神,祂可以从石头中兴起亚伯拉罕的子孙,在祂并无难成的事。唯独祂选召造就一个人,要付上那么大的代价来塑造雕琢、忍耐等候。我感叹神那颗柔和的心,祂是那么在乎人,尊重祂所赐予人的自由意志,从不勉强人。

 

清楚神在我身上的呼召之后,我依然在音乐学院修完我的所有课程。但在我内心的深处,我已完全地将自己献在神的手中。生命的目标和价值越发清晰,我知道上课学习、练习声乐和弹琴,这一切都是为着一个更崇高的目标——更好地服侍神!

 

我一个人静静地、不停地写着,心随着圣灵的引导,一边想一边写。回顾往昔,有感恩的暖流,有欢乐的笑,也有心酸的泪。从日出到日落,只要一有空余的时光,神的灵都会催促我“赶快写,不要停”,是那么地明显,越来越强烈。我的主知道,在以后的年日,我再难有这样的环境与时间。这一段时光是神所预备和安排的,为要将这些事记录下来。

 

山区的冬日很冷,我住的房间简陋,墙埂挡不住山间阵阵的寒风。我学着村民拿来两个“火笼”(农家妇女用竹条编制成的,就像竹篮子,里面有一个可盛烧着的木炭的陶器,这火笼在寒冬季节是很好的取暖器),一个放在脚边,一个放在手边,当手冻僵了,就往火笼上靠,暖和暖和,接着再写。我心里十分安宁,主让我知道这是我当做的事,是祂所喜悦的。

 

时候到了

 

1973年秋季的一个早晨,轰隆隆一声巨响将还在床上睡觉的我惊醒。那一声巨雷仿佛就打在我的床边似的,真是比大炮声还要响,令人害怕。随即大雨倾盆而下,雷轰不息,就好像大磨石在天空中不停地滚动着。“轰隆……轰隆……”一声紧接着一声,雷声滚动不止,那个情景真是令人畏惧。我将棉被拉到头顶上,紧紧地捂住,但那轰隆隆的雷声依然是那么响。我想起了当神在西奈山上向摩西颁布十诫时,“众百姓见雷轰、闪电、角声、山上冒烟,就都发颤,远远地站立”(出20:18)。他们恳求摩西:“求你和我们说话,我们必听,不要神和我们说话,恐怕我们死亡。”(出20:19)谁承受得住神公义的忿怒?而主应许说:“再一次我不单要震动地,还要震动天。”(来12:26)

 

雷声轰隆,足足有半个小时。雷声过后,我刚起床,房子的主人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,他告诉我说,暴雨成灾,水从山上一直往下冲,房屋要倒塌了。这深山中的房子,墙不是用砖砌起来的,而是用土夯实建起来的,根本无法经受起雨水、山洪的冲击和浸泡。我所住的这间房子就建在山边脚下,若不将这房屋前边的那间房子推倒,形成一道屏障挡住大水,就非常危险。于是房主冒着大雨将前面房子顶盖的瓦片拆了下来,将这些瓦片都堆在我住的房间里。我只好赶快将我所有的家当都堆在房间的一个角落,这些长满了青苔的瓦片一下子就占满了半个房间。整个房间腥味很浓,令人难受。

 

到了秋天,房主将田里割下来的稻草全堆积进我的房间。原来他这样做,另有一番打算,他想将各种杂物塞满房间,将我挤出去,这样他就可以向公社要求申请土地来盖新房。倘若我继续住在他的房子,就意味着他家里还有空闲的房子让别人住着,他怎么好意思提出申请盖新房呢?他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,却将我给害苦了。那堆瓦片散发出来的腥味已经使人无法呼吸,但更难以忍受的还是稻草中滋生的小虫。我的房间已经成了小虫的世界,桌子床铺上都是虫子,打开柜子,里头也有虫。这怎么生活呀!想起那一年埃及地因法老悖逆,招致神的忿怒,以至遍地长满了虱子(参出8:16-18),那可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。现在这小小的虫子人都受不了,更何况将来地狱里那不灭的火和不死的虫!那才真是无法想象的苦楚。

 

我急忙写了一份报告,反映了自己糟透了的处境,要求上级尽快解决处理。那天,恰巧公社大队的领导来了,可能是来视察灾情,我赶快将写好的申请报告送给大队长。我告诉他这房子根本就无法继续再住下去了,我请他们去看一看,整个房间给瓦片和稻草占满了,还有到处乱跳乱爬的虫子,这叫人怎样生活,请尽快给我一个可住的地方。

 

1974年的1月1日清晨,天刚刚发亮,我醒过来就仿佛听见有一个声音说:“你可以回家了!”我急忙翻身爬了起来,跪在主的面前,心中充满了平安和喜乐。我告诉神说:“我感谢你,赞美你,我一生的道路、我的时间都在你的手中。现在你以为我在这里的时候到了,我可以回家了。谢谢你!求你亲自带领我回家的路。”那一天我的心是那么确定,知道神的应允必要成就。虽然当时的处境并不乐观,像我这样的人到这里安家落户,是不大可能迁回厦门的。但我却是信心坚定,因为神的应许必不落空,在祂并没有难成的事(参耶32:17、27)。于是,我开始计划回厦门的事。我想我可以向大队请假回厦门,一方面是我在这里已没有房子可住了,另一方面是春节就快要到了,我有比较充分的理由可以请探亲假回去。

 

以往有几次,我想请假回厦门,但一直是无法成行,不知为什么总是找不到批假的人。这一次与往常不一样,一下子我就找到批假的人,我递上了请假条,即刻就批准了,是那么顺利。拿到请假批条和证明,我就赶回生产队,简单地整理一下行装,换回粮票,请苏姐妹和她的儿子们来,将家里可用的物品取走。我带着简便的行李,搭上了回厦门的汽车,结束了在山区的三年生活,平平安安地回到了我的家乡——厦门。感谢神,因祂有说不尽的恩赐,在这三年里,祂让我在山区接受各种的磨练,也完成了我的回忆录。

 

 

[1] 《黎明的光》近日已由香港恩道出版社出版,可以在线免费阅读,简体版链接https://e.bookapp.cc/book/2598,繁体版链接https://e.bookapp.cc/book/2597。本文标题为本刊编辑所加,内容略有编辑,承蒙授权转载,特此致谢!——编者注

[2] 恩立在山区的时候,所读到的《参考消息》中的报道应该是 1973 年 10 月发生的第四次中东战争。(本文所有注释均由《黎明的光》编辑所加。)

[3] 《神的永远计划》( God’s Plan of the age),美国赖金牧师( Rev. Lai Kam)著, 1939 年由上海灵工社(或称基督徒布道团)同工二十多人翻译为中文,1968 年重新编译出版,交由少年归主社出版发行。

[4] 这位弟兄名叫陈君义,在厦门基督徒聚会处聚会。他的妻子是苏復娟姐妹,后来因苏姐妹传福音而信主的人中,有一位弟兄一直忠心地服侍武平县北部和附近长汀县农村的教会。

[5] 苏姐妹当时居住在武平县昭信大队打狗坑村,距离恩立所住的地方约十五里。

[6] 这位为主的缘故被囚在监里的父亲是陈活水弟兄。他是一个开自行车车行的小生意人,厦门聚会处思明东路的场所被停止聚会后,陈活水弟兄将自己在镇邦路的家提供给教会做聚会地方,因此于1958年被捕,获刑十年,实际被囚二十年。

[7] 陈家被下放到武平县东流公社兰畲大队(今东流镇兰田村),此地与江西交界,所以需要翻山越岭走八十多里地才能到。

[8] 神当年在武平地区所做的工作非常奇妙。几位当年为主被囚的弟兄姐妹被释放后安排在这一片地方,除了向当地农民传福音,他们也去探访下放居民和插队知青中的基督徒,彼此劝勉之间,爱心同被激励,福音就被传开了。例如,有一位下放居民罗任,本来身患重病,几位姐妹向她传福音,她信主之后蒙主医治,便向同样贫病交加的村民传福音,他们也蒙了医治,在当地便影响了许多人信主。武平教会被建立起来后,与厦门教会的弟兄姐妹常有美好的团契相交。

[9] 杨怀德牧师( 1868—1946),字懋修,福建晋江人。 1900年3月10日被基督教闽南大会正式按立为牧师。后任厦港教堂首任牧师,也担任过中华基督教闽南大会、厦门区会、宣道会主席职务,并任历届闽南大会区会委员。在闽南地区的教会里声誉极高。其生平事迹载于《渔村圣地——厦港教堂与杨怀德一家》一文。

[10] 恩立父亲杨约连是家中长子,先后在鼓浪屿英华中学和厦门一中任教,并兼任厦港教堂的长老。